做对的事,而不是容易的事

在许多的生死关头,救或不救根本就不是非生即死、或是从生死之间选择其一那么简单的选择题,而是还有更庞大复杂的社会、经济、心理因素需要被纳入考虑当中。

但是面对这样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在我们面前奋力哭喊,似乎在尝试告诉我们说:“嘿看看我,我哭得那么卖力,请不要放弃我!”的时候,我们的确应该做些什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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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看过早产儿吗?

 

我说的不是那种临近预产期,提早三四个礼拜出生的那种早产儿。

 

而是那种二十三周,很多国家都不认为那是一个独立生命体的那种早产儿。

 

前些日子,我的新生儿加护病房就迎来了这么一个宝宝。

 

***

那是一个周末,早上我的同事在跟我做工作交接的时候说:“昨天晚上产房那里有一个早产儿,二十三周,不到五百克。”

 

“二十三周,应该是活不下来吧。”我听了心想。

 

“我让他们把宝宝送去新生儿加护病房观察,你知道的,很大可能性是活不下来啦,如果真的走了,妇产科那边会处理必要的手续。”同事说。

 

我随口答应了一声,心中波澜不惊,因为这样的个案不在少数,很多时候宝宝出生之后连心跳都没有,更别说是呼吸了。

 

我们除了一声惋惜的哀叹之外,能做的其实不多。

 

只是这一次,情况有些不一样。

 

***

我来到新生儿加护病房进行例常巡房工作之后,随口问跟在身后的驻院医生说:“昨天晚上那个早产宝宝几点去世的?”

 

驻院医生回答道:“他还在啊,就在这里呢。”说着带着我来到病房的另一端,这位早产宝宝的床前。只见这宝宝体重不到五百公克,比一瓶小瓶矿泉水还轻的身子被包在毛巾内,只露出小小的脑袋,让他更显娇小。

 

我看着这宝宝在没有氧气辅助、没有点滴的情况下,顽强地生存了十个小时,一时间说不出话来。

 

“他——还活着——”我难掩心中的诧异。

 

我轻轻揭开了他身上的毛巾,只见他孱弱的身子轻轻抖了一下,奋力哭了起来。那哭声之铿锵,对于一个二十三周的宝宝来说,实在是太有力了。

 

站在我身边的驻院医生问道:“老板,我们真的什么都不做吗?”

 

我转头看着她脸上不忍的表情,微微一笑。

 

***

对于我们来说,在病人生命垂危的时候,选择救或不救,要考虑的是有否救得活的可能性之外,活下来之后的代价也是我们需要考虑的因素之一。很多早产儿在存活下来之后,一辈子都被诸如视觉、听觉、头脑、消化系统、肺部等等的后遗症所折磨。

 

除了宝宝本身之外,身为主要照护者的父母也深受其扰、生活质量大大降低,甚至还会引发许多家庭和社会问题。所以在许多的生死关头,救或不救根本就不是非生即死、或是从生死之间选择其一那么简单的选择题,而是还有更庞大复杂的社会、经济、心理因素需要被纳入考虑当中。

 

但是面对这样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在我们面前奋力哭喊,似乎在尝试告诉我们说:“嘿看看我,我哭得那么卖力,请不要放弃我!”的时候,我们的确应该做些什么。

 

我拉起宝宝的手,如此小心翼翼,因为那不比铅笔粗多少的手臂似乎只要稍微一用力就能够被折断。

 

我一边端详着宝宝的手一边说:“我们试试看吧,如果我打得上静脉置针的话,我们就all out。”

 

因为啊,宝宝想要活着,我们岂能不助他一臂之力?

 

驻院医生听了急忙把装着医材的推车推了过来,在我找着适合下针的静脉的时候把器材准备好。

 

坦白说在我工作的这几年来,替比五百克还轻的宝宝置针的次数不超过三次,所以在从驻院医生手中接过针的时候,我其实是没有多大的把握的。

 

只是也许上天也被宝宝的求生欲望给感动了,居然让我一次就打上了针,平安上垒。

 

我吁了口气:“放保温箱。算点滴。开抗生素。上全静脉营养!”在驻院医生和护士忙碌起来的时候,我轻轻拍了拍这宝宝的小手,说:“你给我好好加油啊,小家伙。”

 

我以为我们就要缔造历史,在一家小小的县医院让一个那么小的早产儿成功存活。

 

是的,我以为如此。

 

***

人生中很多事情不是我们足够努力就一定能够实现的。

 

就像那永远够不到的篮球框。

 

就像那永远追不到的女孩儿。

 

就像那永远中不到的彩票。

 

就像这个拼命想活下来,却活不下来的宝宝。

 

几个小时后,宝宝的心跳逐渐微弱,血压逐渐降低,最后再也无法嚎哭了。

 

这是预料中的事,我们坦然接受。

 

虽然心中还是有那么一点点,那么一点点带着一丝不甘愿的无力感。

 

“当我们在这一行待得够久,我们就会开始做一些所谓“容易”的事,所谓“不会带来麻烦”的事。”那天晚上巡房之后,我对那位驻院医生说:“但是就像是电影《怪兽与邓布利多的秘密》里一句我很喜欢的台词所说的:“做对的事,而不是容易的事(do what is right, not what is easy)。”很多时候我们选择了容易的选项,却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辗转难眠,也许,那对我们来说就不是一个对的选择。”

 

我说:“谢谢你愿意在每个人都选择放弃这个宝宝的时候,愿意开口问我我们是否应该为他做些什么。你很年轻,你资历尚浅,所以我相信这是你目前所能尽的最大努力,来对抗这个每个人都认为是容易的,你却认为不是对的做法。”

 

我看着她开始流泪的脸,说:“希望以后的你也会保持着像今天这样的心,不被体制所荼毒、不被别人的意见所左右、不把不该“正常化”的事情给正常化。记住今天的事情,因为那是你作为医生、作为一个人,最闪耀的时刻。”